“自那以後，我每日輾轉與不同的溫柔鄉，不用讀書，不用為生計發愁，樂此不彼。我誰也不愛，誰也不娶，只游戲花叢中。當我決心要走的時候，那姑娘無論是軟語央求，還是尋死覓活，我都不會多留一息。而我，也漸漸迷失在這胭脂香粉中。”

“終於，有人為了給自己心愛的女子報仇，遍尋煙柳之地，特意找到一位染病的女子送到我面前。我病了，從雲端一下跌入塵埃。”

唐玉失笑，“不，不算塵埃，應該算爛泥潭。我身上的膿瘡一個接一個往外冒，所有人避我如蛇蠍，連乞丐都不願與我共宿一個屋檐。我連過街老鼠都不如。我恨自己為什麽擁有這樣一個皮囊，若我如尋常人一樣，也就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。”

“我想死，或許死了一切都解脫了。在一個墳地，我給自己挖好了坑，躺了進去。那晚，暴雨滂沱，我躺在冰冷的坑裏，想著我究竟是會被淹死，還是會被凍死，還是會被雨水沖下來的泥土活埋？就在我胡思亂想中，我聽到了一個哭聲，那哭聲在雨中斷斷續續，反反覆覆哀嚎著一句話，孩兒不孝，孩兒不孝！”

“我不知怎麽的，忽然就想起了我父親、母親，想起了幼時在學堂的情景，想起了母親的眼淚，父親的教誨。我很後悔，當初為什麽我就不聽父親的話呢？我想見他們，想當著父親的面告訴他，我錯了。”

“等我回到長安卻發現父親已經過世，母親病倒，我想去父親靈前上柱香，告訴他，我錯了。可卻被堂兄們趕了出來，他們說，我不是唐玉，唐玉早就死了。”

“我一心求死，卻撞見了墨染兄妹。他們沒有嫌棄我，一個幫我去給父親上香，一個給了我一個治療的方子。當我從鏡子中再看到自己這陌生又熟悉的模樣時，我忽然明白，我一直被這皮囊蒙蔽了雙眼。”

“一個人，他的長相、出身是不可以選擇的，但他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，卻是可以選擇的。或許他的相貌、出身會讓他快速成為他想要成為的人，也或許他的相貌、出身會阻礙他成為他想要成為的人。”

唐玉笑著轉眸看向九君，眼眸晶亮，“就如我，曾經看起來風度翩翩，卻絕非君子，又如我，滿身膿瘡，那時也絕非惡人。身世也如同相貌，不能選擇，或許正因為如此，書香門第之家也會出現不學無術之人，蓬門蓽戶也會出教化世人的大儒。”

九君眸光微閃，本就煩躁的心因唐玉的這一席話攪得愈發煩躁，“你究竟想說什麽？”

“將軍見諒，”唐玉沖九君作了一揖，“或許是怕以後再沒有說話的機會，我的廢話有些多了。以人為鏡，可以明得失。我這一生，算不上一面鏡子，最多算個小水窪吧。這一生，我最得意的便是這模樣，最憎惡的，也是這模樣。可這模樣何錯之有，錯的不是我這不知珍惜利用的人嗎？”

“又如夫人，她是墨家女，她可以自己選嗎？她不可以。她不可以選擇自己的父親是誰，母親是誰，也更不能選擇自己的姑姑是誰。但唯一能選擇的，就是她自己成為什麽樣的人。她是什麽樣的人，將軍比我清楚千百倍。”

“她很在意將軍，在意的都忘記了她自己。將軍與南楚公主大婚時，她忙著為將軍籌備婚禮，墨兄曾問她，若將軍真的迎娶了楚心兒怎麽辦？她說你不會。因為將軍說過，一切都不會變，她相信你。可相信，若不珍惜，如我的樣貌，也會有不測的時候。”

“不瞞將軍，我後悔了。後悔沒有聽從父親的教導，做一個真正的君子。雖然到現在，我也不算一個君子，但這段時間，我努力了，努力著去做一個君子。我才發現，原來，做一個君子也不難，難的是邁出的第一步。”

唐玉長籲口氣，沖九君又作一揖，“今日唐玉前來，便是求教將軍，為什麽一個人總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？為什麽一個人總是到了事情不可挽回才知道後悔？為什麽？”

也不等九君回答，唐玉轉身。該說的，他都已經說完了。或許，他這可笑的一生能讓九君明白，墨輕衣雖出身墨家，是右相之女，但他不應該太過看重她的身份，而應該用心去看她這個人。

“我，也是迫不得已。”九君低低的聲音忽然從唐玉身後傳來。

唐玉一驚，倏的回眸，九君卻轉了身，背對唐玉，“聖旨已下，我若抗旨，她也難逃其咎。所以，我只能請皇貴妃奏明皇上，加封她為公主。這旨意，原本該是在楚心兒進府時下到將軍府的，可我沒想到，卻被皇後扣下，晚了十日。我曾經失信過一個人，絕不會再失信第二個。你……走吧。”

聽著唐玉的腳步聲遠去，九君身子一斜，跌坐在了圈椅上。

是不是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？

就如他的衣衣，他一直懊惱，他為什麽不早一點提親，為什麽不早一點去一趟南楚。

他會失去墨輕衣嗎？

看她今日的決絕，他心中實在沒有底氣。

倘若墨輕衣不是墨家女，他一開始會對她那般戒備，會對她那般有偏見嗎？

他不知道。

夜，如水，從屋檐上滑落，落到院中的松樹上，漸漸匯聚成一顆晶亮的露珠，映照出紅彤彤的朝陽。

玄武大街的十裏香茶樓剛剛開門，墨輕衣領著靈犀便走了進去，沒有去雅間，而是挑了正中最顯眼的一張桌子坐下。

一壺茶喝了一半，一個身著石青色綠珠紋錦袍的公子便風姿優雅的走了進來，在墨輕衣對面坐下，掃了眼小桌上的藥包，“多謝夫人。”

“唐玉……”

“夫人，我有幾句話想要先對你說。好嗎？”不待墨輕衣同意，唐玉已開口，“昨日發生了那種事情，當時一片混亂，我沒有細想，可後來仔細一想，卻嚇出了一身冷汗。”

“此話怎講？”墨輕衣眉心微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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